2021年5月24日 星期一

二月十二日

二月十二日

程志森


「能穿上純白色那一襲嗎?就上一次生日舞會穿的……」



醒來後,珍記起昨晚對身邊守衛說的話。她不認得那些守衛,她從不認得親人和黛比以外的人。黛比像親人一樣重要,珍有時覺得,平日能見到父母的機會少,倒是黛比一直在身邊照顧自己。每天醒來,總會見到黛比站在床邊看著自己。她會羨慕黛比,即使和自己同齡,但黛比比自己懂的事情更多。珍記得自己曾經問黛比會否想到外面生活。黛比當時說:「來這裡不是我的選擇,到外面也不到我選擇。」



如果黛比在,珍想,她會給我披外衣。她覺得冷,畢竟一絲不掛的睡著,不是她的習慣。



看著微弱的火光在漆黑的天花上搖晃,珍不確定外面是晝是夜了。如果可以,她想再睡一下,一直的睡。珍閉上雙眼,然後有人把她扶起,她又張開了眼。她看到有一塊小布正要湊近她精緻的臉龐。她能辨認是一塊白色的布。珍笑了,說:「白色的!黛比。」



「嗯。」似乎是黛比的聲音,珍正要朝聲音來源看一眼,視線就被蓋住了。平滑的肌膚感覺到粗糙的布料在臉上稍稍磨擦了。珍有點不習慣,但她沒來得及反應,雙臂就被提起。直立起來時,珍想像自己那張雙眼被遮擋的臉,慶幸還有其他部份保留外露。她喜歡自己的嘴,特別喜歡豐盈而且色澤亮麗的雙唇。



這時候,珍感覺到有人替光著身子的自己穿上衣服。套在身上的是一襲連身裙,很輕盈,像替她穿裙子的人一樣溫柔。從胸前遊走的指尖,她感覺到一股溫暖,一個繩結,兩個繩結,那感覺到替她穿服的人是黛比,珍好想抱她一下。不過母親不喜歡她抱黛比,記得有一次黛比抱了自己一下,母親就掌摑了她,然後黛比沒再抱過自己。那時候,珍和黛比都是七歲,那是最後一次看到黛比笑臉的八月。



「你害怕嗎?」珍似乎聽到黛比在她耳邊問,但珍沒在意,她比較在意一會兒的安排。珍討厭不夠優雅的場面,她總是要求黛比為自己所到的地方打點得仔細,樂師演奏的曲目,隨從服飾的顏色,特別是要求隨從們隨行時都要提著玫瑰。珍覺得自己所到之處,都應該有玫瑰的馥郁。



「準備了玫瑰嗎?」珍問黛比:「一會兒希望滿地都是玫瑰,鮮紅的,這樣子才好看,知道嘛?」



珍沒聽到黛比的回應,沒聽到甚麼話語,這刻她才驚覺所處的空間很靜,只有火焰在木炬上燃燒的聲音比較嘹亮。她記得上星期的一個晚上,睡眼惺松的她,被很多呼叫聲驚醒,有淒慘的,有憤怒的,然後一直很多人圍在自己身邊,卻沒有一個認得的人,而那群人把她帶到家裡那不曾到過的地窖深處。



「我沒走過這段路。」珍問了挾著她雙臂的人:「要走很遠的嗎?」



珍踏著粗糙的石階,一步一步走,然後有人把她的雙臂往上拉,她勉強平衡了東歪西倒的身子,提起步履走上階梯。有幾次她幾乎要被階級或自己絆倒,險些兒在梯間裡滾回地窖,都被身邊的人拉住。「不好意思。」珍驚訝自己說出了這一句,也驚訝自己說了很多遍。



「長廊了。」珍不知道身邊的人是對誰說,不過這讓她記起自己登基時,也曾走過這兒時奔跑過無數次的長廊。儘管她現在赤著雙腳,還是能聽見長廊正回盪著其他人的鞋子敲著地板的聲響。聲響又令她回憶起頭頂上的水晶吊燈,兩旁的大理石柱子,光滑而且色彩斑斕的玳瑁地板。腳底感受到地板的冰冷,而她印象中洋溢的花香,都被燒焦的氣味取代。想到這裡,她疑惑自己走路的時候,是否踏著在走廊中央延伸的那度金線。她很怕走偏了。



「要到外面走走,知道嘛?」珍知道快要到露臺了,就叮囑黛比。珍想黛比快樂,畢竟她待自己像親人一樣好。她記得上星期很混亂的那個晚上,她叮囑黛比先到外面去。她記得黛比當時沒看自己一眼,就逆著湧進房間的人流離開。



珍聽到遠處,就露臺那方向,傳來人群的叫喊。她緊張起來了,她記得自己登基的那天,在露台上俯視了自己的國民,她不認識街上的每一個人,她與每一個人都沒關係,卻知道這些人仰望的自己,是這遍土地的擁有者,是每個獨立生命的持有人。不過,珍記得當時頂著皇冠,踏出露臺被凝視的那一刻,她曾經想:「我成了這些人家裡的璃琉瓶子。」



也許已到盡頭了,珍想,是露臺的邊緣了吧。珍沒再被拉扯前進,她佇立在想像中的雲石露臺,浸淫在鼎沸的人聲中。她彷佛聽到馬基神父的聲音,但環境實在太吵,她無法聽清楚馬基神父的說話,然而她還是能辨認馬基神父最後的那句話,因為那一次登基時,群眾歡呼的前一剎那,馬基神父也同樣地問了一次:「妳接受神的安排嗎?」



這時候群眾歡呼了。



「無論怎樣處置都無所謂。那個東西在哪裡呢?」珍跪下,雙手在地上探索,彷佛摸到了甚麼,指腹摩挲,她掀起了微笑。珍從手上的花瓣感覺到玫瑰的氣息,然後她側了頭,有人替她撥開頸項的髮絲。



人群裡的黛比個子不高,她站在自己選擇的位置,視線只能掠過人們起起伏伏的勃子與肩膀,勉強看到露臺上有人高舉銀得發亮的東西。至於露臺上的狀況,她實在無法看到,只能嗅到昨日起從那裡散發開去的陣陣血腥。

刊於《大頭菜文藝月刊》2021年4月號



2019年10月23日 星期三

八月裡的回聲

八月裡的回聲
程志森
二零一四年的夏天,我到了蝴蝶灣的海灘,讓那雙鞋頭已破的布鞋在指尖上搖晃,赤裸著雙腳踏著幼細的沙,聽著海浪有致的靠岸,凝視眼前碧海藍天,看到遠洋船在天空裡緩緩的駛過,彷佛聽到汽笛聲飄揚,慢慢在晴空裡消散。陳年的記憶裡,總是看到在天空底下自己的身影。

天空,你有看天空的習慣嗎?走在盛夏裡的街道,抬頭的時候,你想看的,是雲嗎?是蒼穹?還是後面那無垠的宇宙?

這一年七月下旬,一個陽光燦爛的正午,背著沉重的背包,我從臺灣的礁溪火車站,走進當地的鄉間,要在平靜小村落裡的小屋下榻。一路上烈日當空,皮膚感受到陽光的火燙,汗水被蒸乾,步履每一步都那麼沉重。我一直低著頭,看著那雙已踏破了的鞋子,在路上的碎石之間掙扎,心裡躊躇要怎樣離開原來的生活。路一直走,偶然來了一陣清風,我不禁笑了,心裡一陣涼快。我停下腳步,看到自己被金黃田的野環抱,稻田摻了野草,在風裡搖曳,草澀與稻香裊繞。「小暑滿田黃,大暑滿田光」,正是收割第一期稻的時節。我試著抬頭,想要看清楚藍天白雲的晴空,卻是日光太猛烈,怎樣都睜不開雙眼,如此我就在風中的稻香裡,閉上眼,想像天空的模樣 — 那是澄明的一片,沒半朵雲。我漫無目的地找一處甚麼都沒有的一片天,在那裡看著千里,看到萬里,一直往深處看,然後我停滯在那雲上的高度,在那高度我感受脫離地上一切的寧靜,看到不曾見過最美的,暗深的藍色。

也許沒過了多久,彷佛過了很久,我回到地上,睜開眼,回頭看一眼自己走過,夾在稻田之間的石路,遙望那剛到過,那個像小柴盒的火車站,然後轉到前方,繼續走向視野裡看不到的小屋。

到達小屋時,進入大廳跟小屋主人打招呼後,主人帶我到自己的房間。走出大廳後右轉,踏上一小段石路再踏上一幅草坪,然後主人指著草坪彼岸的小石屋,說是我要下榻的房間。我跟主人道謝,也瞥見草坪上有一塊灰色的大石。大石像飯桌一樣的大,一樣的平坦,它就在小草坪的中央,在天空下獨自看守前面開闊的農田。

也許是日間走過太多的路,身體太累,晚上沒有吃飯的意慾,就走到草坪裡找上那塊大石。我坐在它上面,對著農田,聽夜裡的夏蟲低鳴。夜裡屋子滲出的燈光稀疏,只能照出大石前幾步距離的地方,至於日間見過的農田,已沒入漆黑。我試圖全神貫注的看,就憑想像,勉強找到阡陌的輪廓。

在大石上抬頭,看到夜幕裡是一點又一點星光。有的在頂上,有的在遠方,有的在淺層,有的在深處,有的生輝,有的稍為暗淡,有的驟明驟滅;它們在天上都靜止的,彼此之間相互照亮。可是我知道,在這深處的更深處,它們在運行,在誕生,在滅亡。這個晚上,我看到的,已不知是它們多少光年以前的肖像。白羊座旁邊的英仙座,古希臘人跟我看到你的,是同一個柏修斯的形象嗎?仙女座那龐大的星雲,你的光茫在哪一個時候才照亮地上的田野?天地亙古,想到這裡,我摸一摸坐著的這一塊石,好想它告訢我,千年萬年以前的天空是否都跟現在的一樣。

到了第二天,下了一整天的雨。看著雨,在房間裡只能坐在一堵牆似的落地玻璃前看雨,像觀賞魚缸,看田野淹了水,高腳鳥涉著水找蟲兒,漫天雨水,滿地漣漪,窗外淅瀝淅瀝,我的房間裡卻是一片寂靜。晚上,雨停了,淹了水的土地之上,是被雲藏起來的夜空。我關掉所有的燈,靜靜地對著同一堵玻璃牆,坐下來,卻甚麼都沒看到,只有無邊際的漆黑,房間成了一艘宇航船,我就是宇航員,在宇宙裡漂流,在宇宙裡等待不知哪個光年傳來的訊號。坐在靜謐中,在宇宙的荒涼裡,一剎那覺得所有的時空像一部關掉了的電視,我是個無法開啟電源的觀眾。

時空靜止,思緒流竄,忽然有一點幽幽的綠光停在宇航船的窗上,然後又第二點,第三點……終於過了好多光年,在漆黑處,我等到這些瑩火蟲找上宇宙漂流的微小的我。

寫在此時此刻,踏進八月的第一天,回到香港,回到新界上水的家,不足百呎的房間裡,四面牆壁環抱,聽著流水在牆壁裡的水管中流動,還有天花上來來回回的踱步聲。方才打開房門,看到陽光好不容易在附近樓宇之間鑽進來,烙在牆上的時鐘,依稀照亮鐘上那四份一的時間。


刊於《大頭菜》2019年十月

2019年2月28日 星期四

生命是個湖泊



生命是個湖泊



開始時候儲滿了水

最後有枯竭的一天

偶爾有人會掉你一顆石

泛起陣陣水波

要是附近多幾棵樹

又多幾片葉子給你許多漣漪

誰都想當澄明的湖

誰都不情願地被搞成渾水

曾經,成為別人一幀曾經的風景

彷佛飛鳥會像浮雲

讓你倒映即逝

一切退卻,原要藏起的所有

終裸露在天地之間

讓宇宙掂量你沈積的所有



《華文現代詩刊》2019年2月






2018年11月25日 星期日

板間



板間

程志森 


初極狹 
才通人 
沒有豁然開朗 
走進一個能站不能走 
躺著坐著同一位置 
一個小盒子 

延展在盒子之間 
天花掛上電線似的黑色藤蔓 
不必鑿壁 光線流瀉在空間 
畢竟牆壁不是牆壁 
木板與磨沙板只成了間隔 

他在吃麵 
她在背書 
夫妻談起鄉間的往事 
電話另一端又說起分手 
一言一語一罵一笑 
鄰舍相聞 
我躺在一份和睦裡造夢 

聽說你添了小米盒子,用廉價看盡了世界 
我不忍告訴,你的廉價是我快負不起的尺寸 

初極狹,才通人 
如果土地平曠,那是古代記憶裡的傳聞 
每次閉上那不值得回望的門,我可以肯定 
差一張照片就成了骨灰龕


《雪泥鴻爪》第四期

自從山存在



自從山存在

《雪泥鴻爪》第三期 2018年8月
已忘卻何曾不存在
登上山,成為一個旅程
二月風吹來的不是記憶



來了,是山上的雲霧
是我
在迷霧裡聽到聲音
輕柔溫婉
是你?
卻是我



在你之內,世界是星河逆轉不了
無垠的樹海
生存氣息開展,在你之內
除非枝節的細蕾沒張開
地上沒有落紅
感官細膩洞察了流動,在靜謐當中
喚作生命,喚作時間
畢竟,人間



漸漸驟離,山上的雲霧
餘下我,走出森林
進入了森林
原來,我是霍金派對一位有缺憾的旅人
下一秒,總回到過去的分秒
記憶成不了記憶


只要雲霧回到海似的林中
就聽到
梅花鹿用角哼起歌謠
風鈴花讓芬芳說出細語
瓢蟲們舞著送來了祝褔
是我為你陳設
登上山是一個人的夢



終於,一直存在的山
成了回憶給你
變成一輩子的旅途給我


2018年5月25日 星期五

時差


時差 
            程志森 
                                                                 刊於《華文現代詩刊》第17期 2018年5月(台灣) 

到了,你說 
一直都在,我答 
奇怪了,你我在同一個空間徘徊 
卻沒看見彼此的身影 
時差,大概就是 
你我其中一方來得太早或太晚 
有人說速度能追趕時間 


為此我拼命追趕 
盼望來得太早的是你,而遲來的是我 
最終,時間是線性,空間是三維 
彼此之間不是時差 
你烙在我腳下的陰影中 
我抬頭看到的,是高低的落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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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8月13日 星期日

如果,在最美麗的夜晚沒走完這段路

如果,在最美麗的夜晚沒走完這段路


不曾如此平靜的夜裡
彼此伴著彼此,在這鐵路邊
迎著漸冷的風跟隨你緩緩的步履
走出長長小路的弧度
沒言語的時空,滿腔話兒在你我之間
初冬的影子在昏暗的街燈下總那麼依稀
火車沉默駛過,地面有致閃爍
那麼,曖昧地疊了你影子的手
聽到你呼出一口氣
霧氣在你臉頰前消散
我看著你望向夜空
就一顆星,你輕嘆
我抬頭想起剛才一刻看過那個側臉
和你說一聲
成為唯一,因為眼裡只看到最耀眼的一顆
終於影子靜止地在十字路口相對
捨不得明天也得說聲再見

二零一七年二月十六日

刊於《華文現代詩刊》2017年7月第14期(台灣)

流動的風

流動的風


流動的風
搖動了雛菊 簪在一份青澀中
靜候那湊近的腳步聲
你的依波路,在我手裡
沒顫動的齒輪靜止了時分秒
記得嗎,你高興地撿起破碎的落紅
知道嗎,那可是我的深秋
有點沉重,我這枚卡西歐
無聲跳動,倒數之中
淅瀝淅瀝,像雨
流動的風中
我回首看了那誤作腳步的葉子
二零一七年三月五日

刊於《華文現代詩刊》2017年7月第14期(台灣)

最後訊號

最後訊號

日子過了很久,在漆黑裡漂流
原來銀河沒一點星光,只有儀器的警號閃爍
衡溫系統跟氧氣一同減弱
抓住一顆漂過身邊的小石頭
告訴它
我剛發出了最後一個訊號
希望你能聽到
儘管在百萬年以後

刊於《小說與詩》20177月第16

2017年4月26日 星期三

鳳凰木沒有鳳凰

鳳凰木沒有鳳凰
                                                                                 
掉了幾朵紅色的花,沒有聲
風力發電機的扇葉轉了,又是寂靜
更莫說那枝節搖曳
世界彷彿失掉音軌
卻是,
背後倏然「噠噠」的
我轉身回望,那
誤作腳步聲的葉子在打轉


程志森 :刊於《小說與詩》4月刊

看花去

看花去


  她要找一朵花放在瓶子裡。

  邁著有致輕盈的步伐,湘蘋穿過臉容模糊的人流,轉入林蔭與花叢之間的小徑。二月早上的陽光在枝椏之間流動,她搖動腳下的影子,沒聽任何聲音,沒看沒到任何細節,只打量了自己那雙灰色的高跟鞋。這樣子穿會好看嘛,她心裡說,上一次來這裡的時候,都是這樣穿的。

  這個早上,湘蘋很早就下床梳洗,然後穿好昨晚就準備妥當的黑色棉汗衣及黑色貼身牛仔褲,還有那雙灰色的高跟鞋。出門前,她對著鏡子,注視自己掀起的微笑。都像往常一樣好,她跟自己說。

  走進花園裡,踏著石階,來來回回,視線流離在塵世的枝節裡。她要找的,是嫣紅姹紫,可是枝頭上,盡是青翠的新葉。不是春天了嗎,她問自己。她記得去年這個時候,滿園子都是花,紫色的鳳仙,紅的薔薇,白色的杜鵑, 還有花園圍欄上,那些糾結了再糾結的枝蔓。

  「那些攀攀爬爬的,總在二月開花。」那天湘蘋站在他身邊,指著欄上黃色的花瓣說:「不知不覺,它們都蔓延到地上了,只怕石地會拒絕這些小花,讓它們生不了根,一直懸空。」

  「嗯。」她記得他如此回答。

  一隻喜鵲倏然站在枝椏的影子上。陽光如往昔落在地上,就像第一次在這小徑碰上他一樣。湘蘋想,陽光從來都如此燦爛。二人都沒甚麼約定,除了雨天不見,她總會先到這裡,然後他稍晚就到。這樣子兩年了,然後他忽然沒再來,如此又過了三年。

  竟然這樣子就驟然離開,她心裡對著那剛飛走的喜鵲問,是因為誤踏了影子嘛。春、夏、秋、冬,她見過花開,也看過花落,開了就落,落了又開,湘蘋明白再長的花,都不會是去年的花;枝頭上的鳥兒,不一定曾在她生活中來往。她明白人和事都會離開,甚至接受沒原因便要走。不過,心裡的感覺還是揮之不去。

她試圖想起他的聲音,可是對那聲調,那語言的質感都沒印象了;回憶裡的輪廓沒有聲音,只確定聽過最多的,是「嗯」、「明白」和「知道」,還有一句「謝謝」。

  為何腦海裡撈不出一個音節,湘蘋不明白。她抬頭看著風力發電機的扇葉在轉,枝節搖曳,但沒聽到一絲聲音,世界變得那麼寂靜,彷彿時空的音軌一下子被刪除了。茫然之際,她竟聽到背後的地上,傳來「噠噠」的聲響。轉身了,她看見,是她誤作腳步聲的葉子在地上打轉。

手裡握著地上撿起的葉子,湘蘋心裡想著要回家。

推開家裡的無力的大門,在廳子裡那清雅的桌布上,她瞥見花瓶中的幾朵薔薇,依舊合攏泛黃了的花瓣。

《中學生文藝雙月刊》75期


2017年4月8日 星期六

致暮書

致暮書
              程志森

  一六年走了,冬天的日子過得不像冬天,卻是二月初春,乍暖還寒,比冬天更像冬天。昨夜一場冷雨,淅瀝淅瀝,摻了風聲,我睡不著,就沏一壺茶,到窗邊掀了簾子,看到小樹的葉子又吹落幾片。

  二月的低溫,讓我想起校園的小樹,那是一棵馬蹄甲。二月時候,那棵籃球場邊的小樹,總開滿粉紅色的花,遠看像櫻樹,走近了,發現花瓣比櫻樹的大,顏色更溫柔。打從在學校遇上這棵馬蹄甲,生命就不曾如此期待一棵植物的花期。看著它,心中就有一份喜悅。曾經有一節中文課,我想念那棵在絢爛春日下的馬蹄樹,又乘描寫課題之便,便帶學生離開課室,一同沐浴在春風之中,到樹底看看正盛的花兒。



  花期有盡,花開了,會落;落了,又再開,都是常態。到了三月,那一棵馬蹄甲的花會落盡,只剩下光禿禿的枝節,然後經歷夏天日曬雨淋,還有冬天的苦寒。終於,會在下一年的二月再開花。可是第二年花期之前,我的生命丟失了重要的人和事,再看那棵將要盛放的馬蹄甲,也明白今年開的,都不會是去年的花。那一年一個早上,我坐在小食部的空凳,靜靜地看一場冷雨,雨點細細密密的落在花瓣上,枝椏與它點點的紅粉,在球場的漬水裡蔓延。那一場雨後,我沒再好好去看一眼那一棵馬蹄甲。那一天的花,我記得,顏色特別的鮮,大概是低溫保存了花的鮮,雨水把瓣兒擦得亮亮的。

  然後又過了兩年,我不敢直視那棵樹,不敢望向那個方向。怕想起花,怕看到地上的落紅,怕自己難過。於是,我告訴自己,讓樹在那裡靜靜的生活就好了。

  這一年一月,有意無意的,我瞥見那樹不同了,樹矮了一點,枝節變得短短的,當下心抽了一下,接下來的幾天也過得不好,人變得憂鬱,看到學生,看到同事,看到工友,我都掛在嘴邊,說那一棵從前很在意的樹被砍了,被折枝了。直到昨天,我再也不說那樹被砍的事了。一位工友笑意迎迎的告訴我:「舊的那棵移走了,這是新的,會開黃色的花!很好看的!」

  終於,同一個地方,長的枝節,也不是從前的枝節。

今天想要到學校的後花園看花,可是去年的花掉了,今年的又沒開,林蔭小徑,開花的,就只有學校外面的一棵鳳凰木;我等待的不是它,但我能看的,也只有它。如今它開得正盛,在回校的路上,課室的窗外,都看到火紅的蹤影。也許它自得其樂,可是看著它,會莫名的難過。畢竟,所謂鳳凰木,從來都沒有鳳凰來過,卻是這個名字,讓人永遠空盼。


三月要來了,人和事,也走得遠了。

(刊於《大頭菜文藝月刊》一七年三月號)

2017年1月4日 星期三

綠夏

綠夏

程志森

夏天,綠色比較多。考試時節,監考時候,學子正在筆耕,對我最大誘惑,是窗外的丙崗。丙崗還是一條村落,農舍之間盡是茂密的樹,除了偶爾冒出的幾根電線杆,行人道都被樹頂覆蓋。旁邊是幾座無名的小山崗,披上草地和樹林,鮮有建築物的影蹤,也就是說,都一片的綠。

聽說吳爾芙的家裡有一座後園,種的樹多,大多都是結果子的蘋果和梨樹,草木成蔭;讀《呼蘭河傳》蕭紅筆下的後園,有榆樹和櫻樹,也有玫瑰,偶爾飛來蝴蝶和蜜蜂,熱熱鬧鬧。我們學校都有一個大園子,那就是名不經傳的丙崗。學校的大樓,哪一個房間的窗子是看不到丙崗這田園小村呢?雖然沒看到半瓣花,聽不到蟲子叫,卻是樹蔭成群結隊的往東往西的延展,偶爾傳出鳥聲,偶爾看到孤鳥在樹頂駐足,與人對望。

秋天的時候,葉子都紅紅黃黃的,甚有秋意;冬天,枝椏就光禿禿的,凋零處處。夏天呢?綠得迷人。繁榮的都市裡,因為小村落,因為小山崗,一片天空才得以保住。夏天的時候,藍天裡的陽光很猛,樹木高高低低,遠遠近近,光暗層次就來了。那些淺綠、翠綠、墨綠,還有我們口裡說的「鴨屎綠」,都能在丙崗的風景找得到。曾有一位修讀藝術的同學,小息時從課室望向窗外的丙崗,輕輕的問我,綠叢中,看得出藍色嗎?一下子,課室的窗框就成為畫框,成為教授綠色的教材。假如這時候飄來一朵雲兒,影子烙印在山崗上,而且緩緩地移動,畫面更添幾分動感。

最近天氣不穩定,放晴不久,又會響起悶雷。中五生在數學卷子上攀攀爬爬的那天,考試剛開始,天色還好,外面的葉子發光發亮;考試接近尾聲,陽光跑掉,霧氣倏然竄進來,暗淡了窗外的調子。不久,雨就淅淅瀝瀝的下。可幸,迷濛的景致都很美。

丙崗的山嵐,是我最愛的景色。如果在下雨後步行回校,走過正慧小學正門,往前一看,風采中學與清照樓之間的空隙,正是細看山嵐最好的地方。雨後山嵐,在山崗上裊繞,像一匹白色的細絲,在流動,在變化,溫柔的美態,添了幾分隱密縹緲。山嵐來得快,去得也快,不常看見,所以每一次遇上,都不經意放慢腳步,希望能多看幾秒,都很珍惜。傳說每逢山中的仙女出現,林木之間會醞釀帶有香氣的山嵐。也許,丙崗的仙女喜歡在雨後散散步,看一下我們這些山下凡人勞碌的窘態。

陽光底下,細雨之中,山嵐背後,夏天的綠都佔據我們的視線。很快就是七月,八月接踵而來,這刻我滿心期待暑假裡的天平路。林蔭將會在羊腸的天平路築起一條隧道,走在樹底下,享受微風,細看滿地被枝節破碎了的陽光,金光燦爛;抬頭,又是滿滿的綠意。盛夏的天平路,會讓人明白印象派畫家為何要追逐陽光,了解散步的人為何迷失在時光之中,直至黃昏的到來。

最近很想走上丙崗的小山崗,走進那些林木之間,在山崗頂上看一眼綠林彼岸的石屎叢林。對於那些小山崗,我所知的實在不多,都讓我憧憬。有時候會想像山崗上的景色,會像〈竹林深處人家〉一樣,溢滿平靜的變化。

幾年前擬考卷時,用過一篇很喜歡的文章作考材,那是蘇雪林的〈綠天〉。今天,又想起這篇文章,也該是時候重讀一遍,讓內心靜靜等候新生活的開始。

一六年六月十八日

(刊於《中學生文藝月刊》第71期)

2016年11月10日 星期四

葬花—一六年六月隨筆


                  葬花 — 一六年六月隨筆

                                                                                                   程志森

於《中學生文藝月刊》第68期


  六月來了,是初夏,是芒種,是《紅樓夢》林黛玉葬花的時節,是我在滿目瘡痍的家裡收拾陳舊東西的時候。

  歲月更替,人來了,也會走,倒是物品留下來了。一所住了二十多年的家,物品堆積也特別多,櫃子箱子都滿滿的。因為念舊,二十多年的東西也沒丟。幼稚園、小學讀過的圖書,從小到大穿過的衣服,寫過片言隻語的便條,朋友借我的一張紙巾,林林總總,都是摻了塵埃又泛黃了的破碎回憶。

  信件特別多,自己喜歡寫信,也曾經常收到別人的信。蘇州筆友的問候,同窗的密信,舊戀人的抱怨,今天一封一封的打開,再次細讀。我試圖回想當年如何回覆,卻苦無頭緒;一剎那衝動要續一重新回信,當然也沒這勁兒。信也好,明信片也是,都是對方觸碰過不同質感的紙張,一筆一筆用墨水寫出一字一句,這些都比鍵盤敲出來的更貼心。現在,偶然還會收到信,卻總來不及覆信,過了一段時間,就沒有覆了。

  除了信,家裡的本子和筆都很多。與文字為伴,到街上走走逛逛,身上也得帶紙帶筆,心裡的話都急著要記下。如果沒帶紙筆,就在街上找文具店或書店去買新的,這就是本子和筆特別多的原因。買本子最多,應該是一三年以後的事了。那段日子,每天都為一位女生寫詩,有時候一天一首,有時候一天多首,天天都在生活不同場所,提著筆默默地寫詩。我曾告訴自己,要是把詩結集出版了,就不要再為她寫甚麼,可是到現在,詩集出版以後,字句依然時時刻刻湧上心頭,心裡擠得苦了,就只有把字句寫出來。詩,悄悄的寫,也是每天早上在校園後花園來來回回的原因。至今還沒想過要她知道我出版過甚麼,沒想過要驚動她安好的生活。我想,就默默地生活在自己的時間裡,這就足夠。

  想起舊時人物,心情難免複雜。誰能夠一輩子坐在物件堆中發呆沉思呢?滿眼物件,還得選擇哪些留下,哪些丟走。別人送的,別人寫的,都不會丟;要放棄的,是舊時的衣服和被蟲蛀掉的書。整理過後,原來塵封了的角落,倏然變出新的空間,再見久違的牆壁與階磚。物件,狠下心腸就可丟棄的,人和事卻老丟不走。思憶裡的,有不想忘記的,有不能忘記的。我們都明白,甚至會有一些痛苦值得我們眷戀。如果有一天,思念轉成了紀念,事情便能好好的安葬在人生的某處,在一些日子裡不卑不亢地回首。

  書堆裡,最醒目的是董橋的散文。他講究裝潢,書的設計和物料都別有用心,一看就與別不同。今天被他的《字裡相逢》封面上的燙金字體蠱惑了。這些日子,因為文字相逢的,除了那一位女生,也有紅。儘管我倆常在學校碰面,但初相處時,不常面對面交談,倒是書信寫得多。還記得有一段時間,不想打擾紅讀書,就躲開不找她了,終於隔了幾天,她就寫了滿滿三四張大信紙,字裡行間有幾分責難,又不失委婉。有一陣子我練硬筆書法,身邊的人都說我寫的字進步不少,就是紅叫我不用刻意練,因為看我原來的字就有親切感。大抵紅獨具慧眼,字醜,也看得到箇中好處。不過,這兩年之間,我的字體已改變不少,怎樣也寫不了從前的樣子。改變一個人的,說到底還是經歷。我的思想,我的品性,也改變了不少。

  六月葬花,林黛玉葬的,是鳳仙花,也是風采中學裡常見的一種花。花,一直都在的,可是開的是紫是紅,凋零到哪個地步,知道的和看到的人都太少了。生時不理,死又如何,更莫談葬花。

  柳如是有詞《南鄉子•落花》:
   拂斷垂垂雨,傷心蕩盡春風語。況是櫻桃薇院也,堪悲。又有個人兒似你。 

     莫道無歸處,點點香魂清夢裡。做殺多情留不得,飛去。願他少識相思路。

  黛玉葬花,葬的又豈止有花呢?









2016年10月25日 星期二

你我都是寫故事的人



你我都是寫故事的人

程志森(刊於《小說與詩》2016年10月 第13期)



方格與方格之間 意識流瀉
過份細緻的情節 關於你的 我結束不了
翻幾翻你寫的書頁
就在那句號以後不再有我



2016年9月30日 星期五

為你寫最後一段文字

  為你寫最後一段文字

程志森(刊於《新少年雙月刊》第三十期)

  夜裡的蟲子叫,告訴我深宵的月下,靜謐無聲。你的生活平靜嗎?靜下來的時候,別忘掉思憶,別忽略思考;感思是通往精神世界的鑰匙,藝術就是其中的一度大門。平靜的夜裡,意識好容易四處亂竄。現在,我的意識,已慢慢走進Jungho Lee畫裡的世界。

  曾經待過的地方,人去樓空了,都不會忘掉曾經的人和事。那是一個寧靜的星期天下午,房間昏暗得像黃昏,窗外滲進來的光線,柔弱得像偏黃的月色,而房間裡只有吊燈、小沙發和灰灰藍藍的牆;窗外,不過是光禿禿的樹影。人呢?不在了嗎?走進Jungho Lee的《週日下午》(Sunday-afternoon) ,竟讓我想起魏斯(Andrew Nowell Wyeth)作品,都是空蕩蕩的場景。可是,《週日下午》不僅是無人的房間,在超現實的時空裡,兩堵牆同時又為書的封面和書脊,天花是書頁。那麼,這本書,盛載了怎樣的人和事呢?故事都如現實一樣,人來了,又往了?






  在Jungho Lee的世界,到處都是灰藍的主調。《詩歌》(Verse)中也是一個灰灰藍藍的空間,一個簡約的舞臺,臺上的女主角低著頭,專心地演奏大提琴。平靜的空間裡,女主角沒有哀傷的神色,大概是因為她在臺上,正與彼方的一本書交流,產生共鳴。找到和自己共鳴的人和事,心就會暖起來,好比畫中有一度光線照亮了自己。

  寂靜,也許帶點寂寞,卻不一定悲傷。我們不都會在靜夜裡享受獨處的時光嗎?《看門人》(Concierge)中,Jungho Lee筆下的一隻貓,也享受獨處的時光,找到溫婉的月色作伴。他畫中的色調總是暗淡的藍與灰,有點憂鬱;筆調一絲一絲,輕輕細細地描繪平靜的情景,畫中人經常形單隻影。正如他告訴我,他個性是喜歡靜態與簡約,這些特質都呈現在畫中,沒興奮,沒悲慟,只有祥和的氣氛。可是,偶爾,我還在他的畫中感受到淡淡的哀愁與孤寂。

  談到畫裡的孤單,他在六月給我的回信中說,每個人的內在深處都是孤單的,重點是如何面對寂寞。他直言沒刻意要在作品中表達甚麼情感,只希望看畫者能在作品裡找到自己。想法與情感的細節,是通作品與觀畫者內在產生的共鳴,就像弦線與聲音的關係。

  藝術,也許都如此。作者抒發自己,成了作品;作品與觀賞者的共鳴,卻可以從作者身上獨立出來的,是作品與觀者私密的交流。Jungho Lee和我分享瑞士生死學家Elizabeth Kubler Ross寫過的一段話,意思大概如此:生活的意義,就在我們平靜自己後,讓自己深入體悟。

活著,確沒人能徹底告訴我們它最終的意義,只有不停地往內在發掘自己,終有一天,明白自己生存的目的。大概藝術就是一度通向內在自己的門,鑰匙一直在自己的心中。

這個晚上,下筆像一個儀式,寫下一道封印。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為你寫文字了。其實,我只想打開一扇窗,讓你看多一點,最終與你生命產生共鳴的,不會是字裡行間的我,而是我告訴你我知道的那藝術作品本身。

《新少年雙月刊》停到,生活繼續往前走。願你生活一切安好,恰如胡蘭成給張愛玲一句—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韓國畫家Jungho Lee, 目前尚未有正式官式譯名。他至今已結集作品成書共9本,其中新作《Promenade》將經內地出版社發行中文版。)

 

2016年8月1日 星期一

河與樹

河與樹

程志森(刊於《小說與詩》2016年7月 第12期)


曾經看你像我
水造的河,明白了
原來是樹造的海

太初就如此
流動是水,靜止是石
剎那總是擦過永恆就離開

終於流水聲在林木之間,像回憶
樹根植進河裡,是當下
二○一六年四月六日
  







2016年7月12日 星期二

我不再是時間的旅人

我不再是時間的旅人
                                                   厲流(程志森)
刊於  新少年雙月刊29期

我不再是時間的旅人

踏不進下一個分秒

只會撿起破碎的回憶 在原地

抹走舊時光的塵埃

重新裝載,在背包裡化成大海

聽那思憶似的潮水

遺憾那些過去的時間太重

我已無法前行

無法趕上 未來的旅人

不曾想過回頭的你



要談的不是莫奈

要談的不是莫奈
程志森
刊於新少年雙月刊29期

  雨,下了好幾天,身邊的人都說,世界都跟莫奈的畫一樣,朦朧柔和的風景處處;走在下雨天,總低著頭的我,卻看到大風颳下凌亂的枝節,彈跳不定的雨點,處處是Jackson Pollock的作品。

  「誰不愛印象派呢?」這話早就聽過。不同文藝復興時期的作品,需理解歷史,解讀符號;印象派,用顏色與線條留住風景裡最美的光線,儘管辨不出技法,也能心領神會作品的美。這種貼近生活的作品,誰不喜歡?莫奈後期因眼患,畫布裡的世界就模糊了,但我們仍能辨出蓮花的輪廓。人們,因為找到懂得的,就滿心歡喜。對於抽象的,找不到憑據的人和事,容易感到害怕,厭惡了,也失去耐性去理解。

  感情和思想,卻是抽象的,卻是我們心底裡最根本的事兒。



  Jackson Pollock的畫總是凌亂不堪的線條,像《秋天的節奏》(Autumn Rhythm: Number 30) ,我們看不出規律,看不到生活事物的輪廓,一切彷如小孩在畫紙上的對世事的戲謔。可是Jackson Pollock就一直如此,類近的作品畫了數十幅。站在他的畫作前,應試圖理解畫家的想法嗎?要和他產生共鳴嗎? 這確是不必要,反正他自己也說:「作畫時,我不知道自己正做什麼,過了一段時間,我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Jackson Pollock讓畫布平放地上,然後提著顏料與筆杆,在畫布上攀攀爬爬,在用滴用淋的方法,讓自己的動作把顏色放到畫布上。如此,顏色既能不受地心吸力影響,可在畫布上層層疊疊的堆起,也不因直放畫布,避免畫布預設上下左右的空間,視覺上也不因地平線而局限三維的想象;在畫布之上,Jackson Pollock更能投進作品裡的三度空間。再凌亂的畫面,也是他自己與作品結合的結果,充滿生命的作品。滴與淋,容易產生不規則的狀況,這也是他追求的。正如他說:「我不怕畫面被破壞或改變,因為畫作有自己的生命」。

    如此貼近畫家本質的作品,卻與觀賞者產生最大的距離。Jackson Pollock的作品,曾是拍賣場上的瑰寶,《1948年第5號》(No. 5, 1948)就以1.4億美金賣出。可是,走進生活場所,Jackson Pollock的畫,總是牆上某處不起眼的裝飾。他所謂作品有自己的生命,其實沒太多人去理會。

    下雨天,又逢法國五月節,莫奈將成為文化交流的大使,他的作品將在沙田文化博物館中高舉。有時候,看晚期莫奈作品,會想起Jackson Pollock的《薰衣草之霧:No.1,1950》(Lavender Mist No.1, 1950),那是一幅被喻為貼近自然色調與光線,與莫奈接近的作品。



2016年5月21日 星期六

從小就得學會「路不拾遺」

從小就得學會「路不拾遺」

                                                                                      程志森

地上有一條鑰匙,你的
我撿起,用來開鎖子
然後放回地上
我知道鑰匙為何在地上

因為你早已換掉了鎖子

                                                                            刊於《衛生紙詩刊》第31期(台灣)



日子過得陽光燦爛陽光

日子過得陽光燦爛陽光

 志森

再長了嫩芽,那曾灑盡千紅的枝頭
熹微摻著薄雲幾片,在地上寫了雀躍的身影
風裡流動的笑語,
溯不了源看不見盡頭
春夏秋冬交替不絕卻換不掉你的盛世

心裡安好
儘管在千尺下的高壓與冰冷
深海裡我死掉以前一直想你

一五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刊於《衛生紙詩刊》第31期(台灣)



深宵映畫

深宵映畫

                                                                                                                         程志森

昨夜   你來了
再次,每隔幾天
雖然不如從前的每天,
卻依舊尋常的
情節與結局

你來了,昨夜
到我的夢裡,每一次

只為了丟下我

                                           刊於《衛生紙詩刊》第31期(台灣)

誰是我的燈柱

誰是我的燈柱

                                     志森

誰是我的燈柱,
在黑暗時照亮我,
給我影子伴我走過,
卻在明媚的日子裡,
靜靜佇立等候?

沒人是我的燈柱,而
我卻是
由道路開端到結束,
你走過卻不看一眼的,
屬於你的每一枝燈柱。

                                              刊於《衛生紙詩刊》第31期(台灣)


口渴,隨便買來喜歡的飲料

口渴,隨便買來喜歡的飲料

                                                         程志森


當下,嘩啦嘩啦,
是你從便利店取出後扭開瓶蓋,
沖在石階上,收不回,確是
被踏了又濺濕你貴重鞋子的
是我的愛。


                                             刊於《衛生紙詩刊》第31期(台灣)


災難



災難

                                      程志森

走下去第三個年頭
用盡力氣去鑿去炸
一層,再下一層
從最初還有陽光的地面
深入溼漉漉第一千層的幽暗處
高溫,還有氣壓沉重

一年前,小坍方
沒事,下去
我如是說
去年,小坍方
沒事,下去
我如是說
這刻看到金
這刻看到銀
這刻看到銅
這刻看到鐵
其實,心裡早就知道
從來沒有小坍方
退路已是千萬噸的頑石
礦洞,從來不曾有過那晶瑩的

一五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刊於《衛生紙詩刊》第31期(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