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裡的回聲
程志森
二零一四年的夏天,我到了蝴蝶灣的海灘,讓那雙鞋頭已破的布鞋在指尖上搖晃,赤裸著雙腳踏著幼細的沙,聽著海浪有致的靠岸,凝視眼前碧海藍天,看到遠洋船在天空裡緩緩的駛過,彷佛聽到汽笛聲飄揚,慢慢在晴空裡消散。陳年的記憶裡,總是看到在天空底下自己的身影。天空,你有看天空的習慣嗎?走在盛夏裡的街道,抬頭的時候,你想看的,是雲嗎?是蒼穹?還是後面那無垠的宇宙?
這一年七月下旬,一個陽光燦爛的正午,背著沉重的背包,我從臺灣的礁溪火車站,走進當地的鄉間,要在平靜小村落裡的小屋下榻。一路上烈日當空,皮膚感受到陽光的火燙,汗水被蒸乾,步履每一步都那麼沉重。我一直低著頭,看著那雙已踏破了的鞋子,在路上的碎石之間掙扎,心裡躊躇要怎樣離開原來的生活。路一直走,偶然來了一陣清風,我不禁笑了,心裡一陣涼快。我停下腳步,看到自己被金黃田的野環抱,稻田摻了野草,在風裡搖曳,草澀與稻香裊繞。「小暑滿田黃,大暑滿田光」,正是收割第一期稻的時節。我試著抬頭,想要看清楚藍天白雲的晴空,卻是日光太猛烈,怎樣都睜不開雙眼,如此我就在風中的稻香裡,閉上眼,想像天空的模樣 — 那是澄明的一片,沒半朵雲。我漫無目的地找一處甚麼都沒有的一片天,在那裡看著千里,看到萬里,一直往深處看,然後我停滯在那雲上的高度,在那高度我感受脫離地上一切的寧靜,看到不曾見過最美的,暗深的藍色。
也許沒過了多久,彷佛過了很久,我回到地上,睜開眼,回頭看一眼自己走過,夾在稻田之間的石路,遙望那剛到過,那個像小柴盒的火車站,然後轉到前方,繼續走向視野裡看不到的小屋。
到達小屋時,進入大廳跟小屋主人打招呼後,主人帶我到自己的房間。走出大廳後右轉,踏上一小段石路再踏上一幅草坪,然後主人指著草坪彼岸的小石屋,說是我要下榻的房間。我跟主人道謝,也瞥見草坪上有一塊灰色的大石。大石像飯桌一樣的大,一樣的平坦,它就在小草坪的中央,在天空下獨自看守前面開闊的農田。
也許是日間走過太多的路,身體太累,晚上沒有吃飯的意慾,就走到草坪裡找上那塊大石。我坐在它上面,對著農田,聽夜裡的夏蟲低鳴。夜裡屋子滲出的燈光稀疏,只能照出大石前幾步距離的地方,至於日間見過的農田,已沒入漆黑。我試圖全神貫注的看,就憑想像,勉強找到阡陌的輪廓。
在大石上抬頭,看到夜幕裡是一點又一點星光。有的在頂上,有的在遠方,有的在淺層,有的在深處,有的生輝,有的稍為暗淡,有的驟明驟滅;它們在天上都靜止的,彼此之間相互照亮。可是我知道,在這深處的更深處,它們在運行,在誕生,在滅亡。這個晚上,我看到的,已不知是它們多少光年以前的肖像。白羊座旁邊的英仙座,古希臘人跟我看到你的,是同一個柏修斯的形象嗎?仙女座那龐大的星雲,你的光茫在哪一個時候才照亮地上的田野?天地亙古,想到這裡,我摸一摸坐著的這一塊石,好想它告訢我,千年萬年以前的天空是否都跟現在的一樣。
到了第二天,下了一整天的雨。看著雨,在房間裡只能坐在一堵牆似的落地玻璃前看雨,像觀賞魚缸,看田野淹了水,高腳鳥涉著水找蟲兒,漫天雨水,滿地漣漪,窗外淅瀝淅瀝,我的房間裡卻是一片寂靜。晚上,雨停了,淹了水的土地之上,是被雲藏起來的夜空。我關掉所有的燈,靜靜地對著同一堵玻璃牆,坐下來,卻甚麼都沒看到,只有無邊際的漆黑,房間成了一艘宇航船,我就是宇航員,在宇宙裡漂流,在宇宙裡等待不知哪個光年傳來的訊號。坐在靜謐中,在宇宙的荒涼裡,一剎那覺得所有的時空像一部關掉了的電視,我是個無法開啟電源的觀眾。
時空靜止,思緒流竄,忽然有一點幽幽的綠光停在宇航船的窗上,然後又第二點,第三點……終於過了好多光年,在漆黑處,我等到這些瑩火蟲找上宇宙漂流的微小的我。
寫在此時此刻,踏進八月的第一天,回到香港,回到新界上水的家,不足百呎的房間裡,四面牆壁環抱,聽著流水在牆壁裡的水管中流動,還有天花上來來回回的踱步聲。方才打開房門,看到陽光好不容易在附近樓宇之間鑽進來,烙在牆上的時鐘,依稀照亮鐘上那四份一的時間。
刊於《大頭菜》2019年十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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