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23日 星期四

在圈外欣賞



〈在圈外欣賞〉 程志森
刊於:《白文本》第5  http://www.hkas.edu.hk/whitetext5/
  
梵谷(Van Gogh)的筆觸,使我看見《星夜》裏星星的搖晃;德加(Degas)運用的視角,讓我欣賞《舞蹈課》中舞者練習的姿態。我並非唸藝術出身,對藝術僅有簡 單、直接的看法。我總認為藝術是表達人心的媒介,要麼附載意義,要麼表達情感。藝術既發於心,也該賞於心,以直接感覺欣賞藝術品。一直以來,我抱著這種心 態欣賞作品,也從作品中得到很多的感受。然而,藝術真的能直接感受嗎?

  近日跟友人談起名畫 《蒙羅麗莎的微笑》。友人問我,甚麼是畫中最值得欣賞的部分,我說是畫家巧妙地,把人物微妙的笑容表現出來。我補充說:那笑容可真耐人尋味……”我話剛 止,友人即說我所述的,並非重點,重點實是畫家所用的技法,甚麼暈染法(chiaroscuro)云云。原來友人所言,乃依書直說。當下我即被書本的權威 性質,以及術語所嚇怕,不禁認為自己是門外漢,難以了悟箇中奧妙,不足為奇。尚記得早些年,我到香港藝術館看馬克.羅斯科(Mark Rothko)的畫展,看到牆上一幅《無題24號》。當時,我看著畫上的啡色與棕色,分據了畫面的上下。從這兩大塊顏色中,我以為畫中該是表達一種情緒, 而我又感受到畫中滲出了一點的孤單感覺,但就是看不出場刊所寫,羅斯科刻意經營的詩意和戲劇元素。經場刊解說後,我最終還是一臉無奈,因為我重看作品 一遍,仍看不出詩意和戲劇元素。

  欣賞藝術時,我們的確能直接獲得感受,然而這些感受,又會 被一些力量所推翻。面對藝術家或藝術評論家的術語,我不禁質疑自己的知識不足。而術語以外,一些說了也不明白的話,像馬克.羅斯科一例,使我不得不質疑自 己的理解及閱讀能力。畢竟藝術家及藝術評論家,都是藝術方面的專業人士,我無法推翻他們的說法,無奈地讓他們推翻我的感受。如是者,欣賞藝術,既不簡單, 也不直接,更打擊人自信。

  或許我能一怒之下,成為作者已死的擁護者,只聽從自己的感受。可是,在一些藝術品面前,我總無法產生任何感受,因為我無法理解作品的意思。最近到香港藝術館看過一些展覽,當中最深刻的,是以裝置藝術為主,名為數碼演義的展覽。 這展覽給我很深的印象,只因為我無法理解入面的一些作品。一件作品名為《像數空間》,當我站到這作品前,裝置上的鏡頭,便拍攝我的頭像,並把影像投射到屏 幕上,再透過電腦在屏幕上,把我的頭像變成三維立體圖像。在這個作品面前,我能讚嘆科技發達,卻得不到任何美感經驗。又如《電光卡門》,是一件晚禮服似的 服裝,上面有一些發光的燈和線。這件服裝說美不美,倒予我一種高科技的感覺。再看簡介,重點似是將納米光導體纖維的柔性織物顯示技術運用在了服裝上 。看畢展覽數碼演義,最大的感受莫過於此:科技搬進藝術館,就變成藝術品。

  也許藝術家都在這些作品中,賦予了大量的情感及意義,可惜我終無法感受當中的含意。到底這些藝術品是高深,還是故弄玄虛呢?我也沒辦法,也沒權力去提出看 法。權力,始終在藝術家及藝術評論家手裏,他們總能在我看不懂的物件上,抓出藝術的特質。至少,他們能把科技編成一齣數碼演義。我沒權力去介定藝術 品,但心底裏總有點不服氣。作品之為藝術,是因為藝術家、藝術評論家的認同,把作品安放在展館內?若事實如此,那杜象(Duchamp)註3在再多的尿桶上簽名,也是徒勞。

  也許我把藝術想的太簡單;也許唸藝術的,才知道藝術的複雜。

  我無法把科技當作藝術欣賞,原因與我無法從馬克.羅斯科的畫中看到戲劇元素相同。要麼唸過藝術,就能把眼睛改造,在一塊顏色中看出戲劇,要麼藝術家及藝術評 論家都有一套語言,而這套語言與普通語言不同,使我不能理解他們的戲劇元素。姑勿論如何,從事藝術者與非從事藝術者之間,在語言或眼光有著明顯差距。 研究藝術是學院的事情,說的再深奧也無關痛癢,但欣賞藝術實無需變成一門學問、專業。大眾如我,不僅看不懂作品,就連場刊也看不懂時,不禁會自覺為藝術的 門外漢,而被專業解說推翻感受的次數越多,欣賞藝術的膽量也漸小。如此世人頓成兩類:懂得欣賞藝術的人,以及如我,不懂得藝術的人。面對著看不懂的作品, 不禁感慨藝術家們的創作對象,只有懂得欣賞那一群。當藝術只容許藝術家及評論家分辨,而他們又用術語或熟語去闡析作品時,藝術頓成為他們圈子內的小玩意, 而大眾又站在圈子以外。藝術真是如此?
  我相信對藝術技法及美學的研究,該用以開拓出表達及 了解心靈的途徑,而不是提升藝術的門檻。藝術研究是一門知識、學問,但藝術欣賞卻無必要成為專業。據我所知,藝術之源,源自生活。從原始時代的洞穴畫、陶 器藝術、民族舞蹈,都以記錄生活、刻劃情感為主。這些貼近生活的藝術,平易近人。若果作品必須以分析技巧去欣賞,或以艱深理論去理解,那技巧及理論的發 展,都成為大眾欣賞藝術的障礙。

  近年,藝術家進駐牛棚,對外開放,而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的落成,又把藝術帶入社區。於此,我希望藝術家走進了大眾時,作為藝術主體的藝術品,也是為大眾而設,而不是我走進展覽,渴望認識、欣賞藝術時,卻盡見老是看不明白的物件。

  我喜歡藝術,是喜歡從作品中,了解藝術家如何透表達自己或觀察世界。當欣賞者以心會心,從作品走進藝術家的心靈,那將是一種心靈、精神上的交流。像阿柏瑪維 克(Marina Abramovic)及尤列(Ulay)的《Slap》,兩位藝術家很簡單地,在觀眾前互相掌摑,直接地讓人感受人與人之間的傷害;又如白雙全的《載有體 溫的座位》,透過量度、記錄不同乘客,在地下鐵車廂座位上殘留的體溫,明顯地讓人察覺城市中微妙的流動。

  期望藝術館的門為大眾打開的同時,藝術作品的門戶,也為大眾打開,讓大眾簡單、直接的走進藝術世界。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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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1)“作者已死(或作者之死): 由法國理論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提出, 此說法破除作者主導作品意義的權威, 視作品為一種文本,讀者有解讀作品的自由, 強調了欣賞者個人經驗的重要。詳細可參考羅蘭.巴特的著作《S/Z》(Paris: Éditions du Seuil, 1970),或周憲著述的《美學是甚麼?》(北京市: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2)“數碼演義:於2008516日至720日在香港藝術館展出,為開放.對話策展計劃,由客席策展人鮑藹倫策劃,展出多件新媒體藝術作品。 
3) 杜象(Duchamp):1917年,法國藝術家杜象 ,把一個在店舖買來的尿桶,送往當時在紐約舉行的一個藝術展。這一個寫著R.莫特先生作於1917的尿桶, 不僅教人反思何謂藝術,也提醒了人們,藝術一直被提升、 機制化,甚至與生活脫節。 

相關連結:
《星夜》:
《舞蹈課》:
《蒙羅麗莎的微笑》:
《無題24號》:
Slap》:
《載有體溫的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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