檸檬茶

檸檬茶

                          程志森
新少年雙月刊第六期(2012March)

推開披上白紗的玻璃門，嗅到大氣裡的茶香，踏上綠的白的階磚，視線落在水吧前那熟悉的廂座。一如既往，我坐到那座位上，觸碰了侍應的眼神。侍應的眼彷彿在問我是否下同樣的單，我點頭並在心裡回應：「依舊。」

  還記得那年冬季的某天，當時正唸小學六年級的我，下課後步出校門，看正在校門外等我的爸爸。那天是爸爸第一次接我放學，也是唯一的一次。當時我並不知道爸爸代替媽媽接我的原因。當然，後來知道那是因為父母將要離婚，爸爸期望在離開前，一盡作為爸爸最後的責任。

  那個課後的下午，爸爸把我纖巧的手握在他碩大的手裡，牽引我從大角咀步行至太子，然後帶我走進西洋菜南街的文華冰廳。在那陌生的冰廳裡，爸爸在水吧前挑了個座位，跟我並排而坐。爸爸問我要吃點甚麼，但我當時並不肚餓，於是便說要喝點東西；然後爸爸便問我要喝甚麼，我說我不知道有甚麼可以喝。就是這樣，爸爸就替我作主，點了一杯「熱檸茶」。

  穿著白色外套的侍應，把一杯「熱檸茶」放到桌上，那是一個放在杯碟上的茶杯，伴著一支攪拌匙。還記得當時我嘗試窺看杯裡的世界，看到濃茶裡正躺著兩片安穩的檸檬，就像湖底裡的兩塊琉璃。面對人生的第一杯檸檬茶，我顯得無從入手。在這時候，爸爸打開了桌上的小鐵罐，從中酌了點砂糖到杯中，然後把攪拌匙放到我手中。他捉著我的手，把匙放進茶杯裡，讓被攪動的熱茶把砂糖溶化，然後一下一下的，戳破了杯裡的檸檬。儀式完成了，他對著我微笑，示意要我試一口。我呷一口，感受人生的一次酸甜交集的感覺。他問我味道如何，我點頭微笑。他說：「將來我老了，也要替我戳檸檬哦。」

  自從那天，我沒再看見爸爸了。打從我出生以來，爸爸都忙於工作，甚少回家，更談不上與我交談。爸爸的為人，爸爸的語調，甚至他的氣味，我都沒印象，而那一次在文華冰廳裡用餐，便成為爸爸僅有的註腳。後來升上中學，人變得獨立後，我偶爾會到文華冰廳用餐，漸漸也變成一種習慣。這說不上是因為記掛爸爸，但愛上這裡的一杯「熱檸茶」，卻因為他。

 

  這刻，旁邊的座位正好坐著一對父女，彷彿舊日的我與爸爸。我看著女孩天真地細看貼在桌上的餐牌，正當她迷惘之際，她的爸爸把臉湊到她的耳邊，輕聲的說了幾句，女孩點頭回應，然後那位爸爸便舉手呼喚侍應，點了一杯「熱菜蜜」。

  長大後，曾經想過約爸爸重臨舊地，請他吃一頓午餐，但最終並沒有這樣做。父母離異後，媽媽從不容許我跟爸爸聯絡；長大了，總怕唐突，怕打擾了他的生活。如此，我偶爾從長輩口中聽到他的消息，知道他還在香港某處生活，卻成了口耳相傳的人物，彷彿不再是生活裡的真實人物。跟他在文華冰廳告別，別了十五年。直至昨夜，隨著電話聆聲響起，媽媽靠到我身邊耳語，我才得知他離開了人世。

  這刻，一杯「熱檸茶」進入了我的視線。擱於桌上的杯子裡，泛著不穩定的漣漪。我凝視杯裡的檸檬，要尋找甚麼似的，卻又漫無目的。片刻，我拿起了攪拌匙，想像自己握著一隻老人的手，替它的主人一下一下的，戳破杯裡的檸檬。

  呷一口，嚐到的，多了一份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