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轉的慢板

迴轉的慢板

程志森刊於《香江藝林》第三期 

小圓桌恆久的佇於房間中央；沙發依舊默默地侍候；燈光如當初一樣，在日晝從不發亮；花崗岩檯面倒映了櫥櫃呆板的底部；牆上灰色櫥櫃的小門一直緊閉。

日光照進靜寂的房間，呈現了躍動的塵埃，撥弄了空間裡的時間。

指尖拈住小匙，小匙潛進靜止的紅茶裡，泛起了漣漪。小匙慢慢打轉，叮叮聲往杯外裊繞，捲起杯中不透澈的泥黃。

今天的休息室有點不尋常，但為甚麼呢，潘妮想。

 

  凝視杯中的世界，指尖引領小匙撥弄凝視者的思緒，思緒有點凌亂，卻醞釀了久違的味道。

  涼意穿透了紫色的棉線，滲入了肌膚，進入了內心。回眸，修長的睫毛與瞳仁對準了牆上的缺口。微風竟輕拂了窗帘，潘妮在心裡說，是誰打開了窗子。潘妮看到雪白的窗帘背後，是約隱約現的老楓樹；婆娑的樹影破碎的落在石階上，八月的日光照出下午的慵懶；樹下的一位女學生，跟年輕時的自己一樣，用書本蓋住了臉，躺在蔭下乘涼。

  門外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潘妮突兀地重新凝望杯中世界。

  門打開了。

小匙加快了杯中世界的速度。

  「就這樣決定。」一把潘妮認識的聲音回應了第三者。

奶茶濺到櫥桌面，沾染了紅色的指甲；皮膚感覺到奶茶的熱度。

門關上了。

  潘妮在猶疑，心跳卻已自行加快。

  他會走到身後，身子貼近了紫色的連身裙，指腹擦過綿線，雙手環抱纖腰。頸項感覺到他的呼吸，他的雙唇幾乎碰到了耳朵，然後他的左手輕撫了手背，他的胸膛緊貼了背部，耳朵聽到久違的話語，潘妮這樣想。

  二人的肩膀並列。

男的伸手，觸碰了櫥櫃的門把。

  潘妮把染有奶茶的指尖，放進紅色的雙唇之間，為指腹烙上深刻的齒痕。

垂在左側的長髮，阻隔了二人的視線。

男的打開了櫥櫃，取出了杯子與茶包。

潘妮繼續攪拌杯中已融合了的奶和紅茶。

男的手指在花崗岩上找到了茶壺。

潘妮非常緩慢地把小匙抽出杯子，輕輕的把它放在杯下的小碟上。

  熱水注入了男的杯子，泛起淺淺的茶色，溢出了幽幽的茶香。

  杯子平伏了奶茶的波紋；潘妮的意識走進思緒的迴廊。

  輕輕地移動了刀鋒，拉開了脈門，讓紅色走出體外。那是移居紐約不久的某個早晨，潘妮記得，只因他出門前沒跟自己吻別。

  男的提著載了茶的杯子，走到啡色的沙發前。小心翼翼的坐下，呷了一口茶，男的在昏暗的空間裡，凝視日光灑落在潘妮的背影上。身形如從前一樣輕盈，線條依然優美，修長的棕髮跟連身短裙下的長腿呼應。潘妮靜止的背影，與固定的櫥櫃一樣，安穩地擱在男的面前。可是，男的並不知道潘妮的思緒，正在盤旋，正在跳動。

  是歲月令她迷上奶茶，潘妮如是想，竟沒惦念輕狂的大麻與酒精。

  「你選的茶，很不錯。」

  潘妮沒有回應，然後聽見窗外傳來的鳥語，接著她又提起了小匙，放進杯子裡，繼續回轉，小匙敲打杯壁的聲音再次響起。

  叮、叮、叮、叮、叮……

風，不知不覺地拂動帘子似的，輕晃了長髮，並穿過髮絲之間，撫摸潘妮的臉頰。從前風常迎她的臉，撥弄當時仍短的秀髮。在摩托車上，坐在羅素身後，潘妮最愛用雙腿緊夾座位，展開雙手，釋放熱烈燃燒的青春，迎接光輝的歲月。潘妮想起當時的自己，眼睛如今日一般圓、一樣大，雙唇一樣豐厚；羅素如今日一樣混身男子氣概，尖尖的鼻子，高大的身材，滿臉鬍子，還有像羅伯‧普蘭特的金色捲曲長髮。

「今晚要參與研討會，不能跟你進晚餐了。」

如今的羅素，已沒有留鬍子的習慣，頭髮已變得短而貼伏，臉上更多了點嚴肅，潘妮是這樣認為，而自己也少了點笑容。

潘妮心裡問到，是甚麼時候改變了步伐……

窗外傳來了一首歌曲的旋律。潘妮認出那音樂，是槍與玫瑰的新曲《甜小孩》。也許《甜小孩》不是那歌曲的名字，但她確曾聽見學生如此稱呼這首歌。

  變成了不變的步伐，潘妮想。

剛下課的潘妮，邁著輕盈的步伐，跟同學步出校門。當天跟今日一樣炎熱。才十九歲的羅素，帶了小背包，架著南美製的摩托車，在校門外的等候只有十六歲的潘妮。羅素走近了她，拉著她的手說，請跟我到紐約去。就此，潘妮與羅素離開了西雅圖，走上了九十號州際公路，抵達了紐約州。進走了新居，換上了嬉皮的打扮。他們曾經在海邊追逐，曾經一同修練瑜珈，一同造愛和一同冥想，也在六九年到過伍德斯托克，目睹過吉米‧亨德里克斯的風采。

「天使，甜心，寶貝，請你跟我一起，讓我一生愛護你。」

潘妮知道那並非對她說的話，也不確定之後的歡呼聲是象徵了成功還是失敗。

潘妮對著迴旋的奶茶微笑。

「噗」的一聲，阻隔窗外的聲音。

撫平了嘴角，潘妮往窗一看，看到羅素關上了窗子。視線落在窗外的羅素，以嚴穆的背影對住潘妮。

「是哪一班的學生？」

不知道，潘妮在內心回應，然後呷一口已涼透的奶茶。

潘妮忽然記起從前洗澡時，總愛把浴室的燈熄掉，然後坐在地上，單手環抱雙膝，把頭栽在膝蓋與胸脯之間，把蓮蓬頭架在頭頂，讓熱水灑落到赤裸的身上。熱水在身上流動，皮膚感受到水溫，濕氣滋潤了肌肉。暖意伴隨熱水包裹赤裸的身軀，讓潘妮感受到赤誠的自己，得到被愛撫、擁抱的感覺。

雙手把杯和小匙放在水栓下，右手扭動了甚麼，水便從水栓湧出，落到潘妮的左手上，水花四濺。

  昨晚洗澡的感覺，跟從前的有點不一樣。潘妮仍舊享受熱水在皮膚上流動的感覺，依然喜歡溫暖的感覺，但她感覺到自己渴望得到更多，她渴望熱水能經過口腔，流進喉嚨，鑽入胸腔，更希望暖意可竄到雙腿之間，進入更深入更深入的地方。

  鐘聲響起。

  潘妮看見指尖被水弄得皺褶起來。

  「今日你的態度很有問題。」

看著失去彈性的肌膚，潘妮聽到杯子放在桌上的聲音。

門打開了。

  潘妮覺得紅指甲與指上的皺褶並不相襯。

「現在你先自行檢討，回來後我再跟你談這個問題。」

  不再塗上指甲油，潘妮作了決定，也許口紅也該抹掉。

門又關上了。

潘妮關上水栓。

望向窗子，潘妮在想，不知剛才示愛的學生走了沒有，不知那求愛成功了沒有，不知道那份感情有多長久，不知道那種激情能否保持到最後。

  要上課了，潘妮心裡想，要繼續講授還沒完成的吳爾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