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24日 星期五

簡約

簡約
刊於《小說風》第15期(2010年6月)



  日光竄進商廈間的逢隙,照在洛杉磯一個報紙攤上的鐵架,點綴一張名信片內灰調子的海灘。

  挽着母親的三歲女孩,在旅遊車站望向身後的報攤,呆看正打瞌睡的報販,然後一位灰色毛衣樽領露出大衣外的女人,走進了小女孩的視線,拿起了報紙,驚醒了報販。

放下報紙,告別頭版的約翰,注視鐵架上的一張名信片,戴着墨鏡與貝雷帽的巴莉娜,緊閉她紅紅的雙唇,直至旅遊車聲響起。從大褸抽出右手,她轉身引領行李箱登上往聖地聖哥的旅遊車,棕色的曲髮跟隨步伐搖晃。

托腮的報販,看着芭莉娜的背影,想像大褸內的修長身軀,然後目睹她坐到窗口的位置,二十多歲的臉孔朝自己的方向凝視。

 旅遊車顫動,名信片漸漸退出了芭莉娜的視線,海邊的光景卻停留在她的意識裡。

  靠岸的浪濤,和應了海邊別墅裡的鋼琴聲;日光灑在地板上,照暗了室內的物件;楬色地板倒映了日光,畫出了墨綠簾子與床單;修長的白色花瓶,安頓在窗前的小圓桌上;小百合的生命,悄悄的蔓延到花瓶外;母親的容顏,沒在框裡變改;一雙小舞鞋,仍躲在助養者的包裹裡。

  指尖輕點了光線裡的塵埃,快離開小學的女孩,紮了鬆散的髻子,穿着緊身的黑色舞衣,跟隨唱片放出的琴聲,把趾尖點到地板上,時而躍動,時而旋轉,在階上舞出了音符,想像跟母親在海灘中起舞。

引擎的低鳴在車廂裡回盪,旅遊車上的人不多,只有芭莉娜、一對母女,以及一名女生。坐在芭莉娜右手邊的女生,十來歲的臉蛋,被紅格子頸巾掩住了一半,只露出紅腫的雙眼,一副哭過的樣子。正遠行的女生,身上沒多餘行李,只穿著縫上釘子的紅色短外套,跟頸巾一樣的格子百折裙,以及黑色的靴子。這些年輕卻無深度的衣飾,芭莉娜想,都掩飾不了她成為舞者的身形。

留意到芭莉娜正打量自己,女生別過臉,往車外看。芭麗娜的視線,停留在女生身上一陣子,然後回首左邊,無意識地望向窗外流逝的景物。

「媽媽,你別哭了。」

芭莉娜往前看,看着小女孩把頭靠到母親的右臂上,然後那位母親,別過臉往左邊的窗外看。芭莉娜不知道這對母女經歷了甚麼事情,她只想起母親尚在的時候,二人總在海灘渡過閒暇,日子洋溢海浪拍岸的回聲。

踏在海水的氣息裡,提腿旋轉,捲出泥沙的花朵,展開雙臂,散出灘上的涼風。毛毯裡的媽媽,展現了笑容,彷彿在說,因你的紅暈,世界變得美麗。

   駛經市政府大樓,旅遊車走進了高速公路。芭莉娜想起初次走進洛杉磯的街道,不習慣林立的商廈,以及川流不息的馬路。她只喜歡在校園裡踱步,讓藍色牛仔褲畫出了下身的曲線,長髮在背項上搖晃,以影子為伴。那段日子,她總掛上純潔的笑臉,在人群、課堂與書本間穿梭。她的視線在字裡行間交錯,身子在意識裡挪動,扭動線條,想像漆黑的一角,傳來動人的琴聲。

  在洛杉磯夜裡,寄身公寓的她總讓簾子敞開,待月光鋪在冷冷的木板上,聆聽爸爸按下琴鍵,欣賞媽媽的姿態,靜靜地享受捏造的記憶。

  想起媽媽的舞,也就想起爸爸的琴聲,芭莉娜沒看過爸爸的樣子,卻知道他愛彈奏拉威爾的《波麗露》。她沒聽過爸爸的琴聲,卻知道爸爸如何為母親伴奏。母親憶述父親的情境,經常在芭莉娜腦海重現。

芭莉娜喜歡到公寓附近的一所咖啡店,輕輕地推開那裡的一扇玻璃門,找個能看到琴者彈奏樂章的位置,跟老闆要一杯香濃的莫卡。喜歡讓音樂點綴咖啡,芭莉娜期盼二十來歲的琴者,每天也能彈奏一次《波麗露》。

  從行李取出卡式機,然後把耳機戴上,聽着Philip Glass的音樂,鋼琴聲像流水一般,來回往復。簡約風格的音樂,不大適合作舞蹈用,芭莉娜卻一直希望,在舞蹈學院的畢業試中,用一首Philip Glass的音樂,編一組屬於自己的舞蹈。

顫動的心,引領芭莉娜進入舞蹈學院,然後跟其他少女一起,展現身體的熱情。喜歡在唱片間徘徊,芭莉娜在課後總到唱片店裡,聆聽擴音器裡的拍子,讓意識在音樂裡奔馳。不會彈奏樂器,芭莉娜只冀盼生命裡的另一半,為她彈奏樂曲,讓她的舞步變得完整。

  還沒畢業,就離開了,她心裡跟公路路牌上「聖地牙哥」的字樣說。

一個晴朗的黃昏,蔚藍摻了橘黃,芭莉娜沒打算離開課室,只想透過窗口,在天空尋找移動的美麗。悄悄地,琴聲從走廊,在女孩的耳道迴盪。十七歲的步幅,輕盈的,在一間幽暗房間門前停止,駐足,注視,一雙輕柔靈巧的手,在黑白琴鍵之間遊走。罕有的忘記了音符與步式,女孩的生命在視覺裡凝結。

  煙霧在琴上裊繞。琴者把燒掉半支的香菸,橫放在菸灰缸上,然後指腹一下一下的把琴鍵吻下去。察見芭麗娜伴隨節奏起舞,琴者仍舊專注在琴鍵與旋律之間,讓芭莉娜一步一步的靠近自己。香菸燒掉了大半支,《波麗露》快要完結,最後芭莉娜以舞者身份,接觸了琴者。

女孩的世界,不再只有自己的影子;女孩的動態,不再由旋律帶動。

告別了洛杉磯的月光與舞蹈學院,芭莉娜登上底特律的大廈,走進琴者的世界。漆黑的空間中,霓虹勾劃了舞者動人的輪廓。琴者掃視了舞者的身軀,指尖撥出琴聲釀製了甜蜜,舞姿勾起了浪漫,耳語撥弄了細膩的情感。

  抱緊我,芭麗娜,聽我的聲音,小舞者,在街燈與霓虹中,靜靜的躺。

舞者坐在白色的亞麻被單上,看着雨點搖曳了街燈,哼着與琴者共享的旋律,內心寫起了信件。

  母親,我嫁給了一個音樂人。

  琴聲與舞姿每晚交織,琴者為舞者編寫一首樂章,細訴交疊的情感;只願為琴者跳舞的舞者,跟琴者立下誓約,約定在紐約演奏後,結成正式的一對。

芭莉娜打開旅遊車的窗子,任風觸碰她的臉龐,讓微冷勾起紐約的事情。她打量自己的行李,記起小外套經已不在。

  那是個寒夜。

  冬夜裡,她打開黃色的計程車門,把腳探出門外,然後站在行人道上,面對音樂廳的大門,想像正忙於準備的他,期待見到自己。

她擺開雙腿,翹起的臀部撥起淺藍長裙的波紋,耳垂上的光茫,在髮鬢間搖晃。芭莉娜邁開輕巧步伐,紅唇緊閉出微笑。

小外套留在衣帽間,芭莉娜走進大堂,在水晶吊燈下尋找宴會廳的大門。她聽到別人的耳語,彷彿在說約翰的妻子來了。

  她笑了,並走過宴會廳的大門。

一個穿着深藍晚禮裝的女性背影,手持一個修長的酒杯,挽着約翰的手,跟其他人言笑。回眸,三十來歲的一雙眼瞥見了舞者,燦爛的笑容變了調,添加了深沉。

舞者的雙唇仍舊紅艷,香水的氣息沒有減卻,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她接過別人送她的一杯酒,雙腿站在原地,眼睛在搜索甚麼似的,視線卻像不經意的留意那女人的動態。算不上漂亮,只是氣韻與銳利的目光,讓巴莉娜沒法走近。

女人跟與人交談的約翰耳語,約翰回望,微笑瞬間轉化成錯愕,然後變奏,化出微笑對着女人耳語,牽着她走進人群裡。女人沒入人群前,再度回眸,瞳仁裡是深深的睿智。

  更夜,更冷,把小外套留在衣帽間的芭莉娜,在行人道上蹣跚的走。街燈照出她的影子,肢體搖擺卻不成舞蹈,步履沉重如同陷進了泥路。回家,脫去枷鎖,坐在浴缸的熱水中,然後沒法思考,只聽見水聲點滴,發覺這個空間很寧靜。

計程車門上的窗子,倒映出流逝的洛杉磯光景,芭莉娜回到從前住所附近的咖啡店,認識了新的老闆,飲了一杯苦澀的咖啡,然後前往舞蹈學院。辦理入學申請後,走出辦公室,她看着陌生的舞者,穿着黑色舞衣,貼伏的秀髮結成髻子,下身芭蕾舞裙子像她們的青春一樣,綻放熱情。

錄音帶播放完畢,倚在車窗旁的芭莉娜,任風拂動短短的髮絲,試圖在公路旁的樹後,找尋山下大海的蹤影。飛逝樹幹彷彿打着拍子,敲進女孩的心靈,芭莉娜感覺藍天白雲與青山綠水依舊,旦願人的時間也可停留。

遠處的鋼琴聲,撩動冬日海邊的煙霞;幼細的泥沙,記錄了她的舞步。細嫩的皮膚,感受涼風裡的濕度;粉紅裙子,和應了嬰孩的紅暈。

母親跟女兒說,世上最漂亮的仙子,天籟將為你永奏,延續今日的舞步。

  從旅遊車下來,踏到聖地牙哥的地上,看着拉荷亞海灘。沒有人,芭莉娜想,仍舊一樣。

  脫掉鞋子,讓沙子磨擦肌膚,讓海風撫摸臉頰,芭莉娜在海灘上尋獲兒時的舞步。她把墨鏡脫下,看着浪濤拍岸,海鷗乘風在海面上迴轉,憶起了約翰為她編寫的一首樂曲,嚐到旋律裡消磨青春的回甘。

  沉默片刻,她望向海邊的一所別墅,凝視一扇窗子背後的簾子。

打開了簾子,光線撥動了塵埃;簾子跟床鋪沒有褪色;母親的容顏,沒在框裡變改;一雙小舞鞋,仍躲在助養者的包裹裡。更換了枯萎的小百合,芭莉娜脫去外衣,讓白色吊帶內衣緊抱自己的身軀;脫去褲子,由內褲引出修長的雙腿。

蓄起小辮,靜候唱片的琴聲奏起第一個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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